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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楼函中,一言子孙不肖,惹是生非,诚乞胥家上下担待;二言江湖不道,人去茶凉,稍慰山庄左右寒心。其中言辞,不但未见倚老卖老;反而尤是放低身段,颇见恳切。
随函并附银票万两,称因前嫌,自以为疚,愧然摈于君子,故莫敢斗胆轻造;后闻恶事,山庄谢客,依循主便,更不敢贸然前往。唯以此物,聊表寸心,若蒙慨允,必当亲至。
除此,其更言“老迈之躯虽见佝偻,黑白之志无所曲挠”。如此句辞,自然令知晓冷暖的山庄诸人颇有感触。只是,于宣家剑客行踪之事,函内却是一字未提。
容欢将信阅罢,面上青白不定,抿唇缩肩,小心翼翼将之转于胥家兄妹共读。
胥垂垂本就自觉同容欢兴趣相投,视为益友,后又见其于那般节骨眼上自认宋楼公子身份,也算得上是于危时挺身,故而对容欢好感颇浓。现下得了宋楼奶奶亲笔手书,知晓了宋楼心意,这便更觉宽慰;直上前一拍容欢肩膀,唇吻翕辟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,唯不过将那银票往容欢怀内一塞,后则单掌一蜷,将骨节攥得格格有声。
容欢见状,怎不解意,稍一抿唇,沉声便道:“兄长,我的,便是胥姑娘的;宋楼的,便是咸朋山庄的。你若拒不纳受,岂非未将在下视作一家,拐着弯儿生分了你我?”
话音方落,容欢眼风往胥留留身侧一飘,面上渐渐积笑,不过片刻,将那银票重又塞进胥垂垂掌中。
胥留留既不瞧容欢,亦不看五鹿浑,只将那手书反倒两回,横看侧看,皆不得法。徒耗盏茶功夫,胥留留终是不耐,盈盈近前踱了两步,濡唇轻道:“请教容公子,尊家祖母,可传了宣家兄弟消息?”
诸人闻声,俱是凝眉。
容欢唇角一抬,单掌接了手书,轻笑一声,悠悠叹道:“胥姑娘莫急,在下自当解惑。是有是无,瞧瞧便知。”言罢,其便近了桌边,一手将信函摊在桌上,一手往腰间,先是将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摸索出来,后则又慢吞吞只手往袖内一探,再取了个鹦哥艳绿翡翠瓶。这翡翠小瓶,瞧着不过一寸高、半寸宽,色泽浓艳鲜亮,必是价值不菲。
容欢脖颈一歪,挑眉顾睐,待将诸人胃口吊的十足,这方将袖管一卷,小心将那翠瓶开了,倒了些无色水液出来;单掌一立,小鱼际一摩,缓将水液一匀一赶,正把那手札满页浸润。
瞧着余人屏息凝神,容欢唇角再抬,哗的一声,浅开折扇,小指一触边沿扇骨,再将那扇头近了书函,微微扇个三五回便止了动作。
余人团团围立,只见那折扇引风,杂了薄薄一层朱红粉末,扬散而下。不过眨眉功夫,便见那信函之上,隐隐跃出两个赤红大字,似是浮于旁的模糊墨迹之上,瞧着煞是醒目。
“苏……城……”闻人战打眼一瞧,脆声娇道。
容欢见状,两腮一嘬,沉吟片刻,一掌将那信札攒了,又速往一边就了火烛,待亲见白纸化焦灰,这方心安,长舒口气,取了条帕子将手掌一揩,缓声便道:“既已知了方向,你我何时动身?”
一言方落,容欢抬眉,先是冲五鹿浑飞个眼风,后则将眉一挑,再冲五鹿老翻个白眼。
五鹿浑纳口长气,两臂一抱,轻声自道:“苏城?便是广达东南那座苏城?”
胥留留闻声巧应,颔首轻道:“想来当是那处。”
胥垂垂口内啧啧两回,心下生疑,禁不住轻声询道:“那苏城,可是钜燕国内仅次于广达的繁华去处。一来邻水四通,二来少山八达,诸路买卖,云屯雾集,算得上我钜燕襟喉之地。那恶人兄弟,前往那处,究竟何欲?”
胥留留目珠浅转,稍加思忖,轻笑接应道:“古人本有大隐入朝市之说。那弟兄择了苏城这去处,虽说有人多口杂之患,却亦有聚水入海之便。此举可谓是通蔽各半而弊轻于利。”
五鹿浑闻声,微微颔首,待得片刻,朗声接道:“除此之外,怕还另有因由。”话音初落,五鹿浑一咳,侧目往堂外,籍着烛火微光,上下打量门边老仆两眼,抿唇自道:“那宣家兄弟,本是剑客。你等可知,苏城之内有何豪杰,可堪侠名?”
容欢也不顾闻人战灼灼眼风,小心翼翼将那折扇收了,单手叉腰,一拍脑门,疾声应道:“可是那一笑山庄?楚锦?”
五鹿浑轻应一声,立时接道:“正是锦公子。”
五鹿浑边道,边冲老仆颔了颔首,也不管那老仆瞧不瞧得清,这便自将唇角一勾,柔声再道:“此一事,乃是贵庄老仆偶然提及;在下也是多心,这便记了一记。”
胥垂垂一听,放脚便往门边,立身老仆目前,软声询道:“何处得的消息?”
老仆初时一怔,倏瞬之间,浊目一亮,须臾已是回神。
“少庄主,之前那兄弟来庄寻衅,庄主反命老奴多进酒菜,好生招待。餐足饭饱之际,老仆正于堂外将其说话隐约听了一耳朵。说是甚庄主乃是其欲战豪侠第三;其二,正是一笑山庄公子;首名,则是甚剑横苦子。至于名姓,老奴实在记不真切。”稍顿,老仆躬身,侧颊一扫五鹿浑,低眉接道:“这位祝公子,初来庄时,因着擂台恶事,同老奴详询过三月前群雄拜庄求战前后。老奴但求庄主英灵安息,冤可伸,仇可报,也分不清有用无用,便一股脑儿将那些琐碎一并白于祝公子知晓。”
“那俩小子,着实胆大包天!”容欢听得此言,已然难顾左右,冷声哼笑道:“楚锦终归年少,想来对敌经验不足。那宣家二子,若是机灵,许可强撑同其斗上一斗。然则,剑横子杜前辈何许人也?就那弟兄的手段,也敢放言要同杜前辈一较高下?怕是真到战时,杜前辈必若洪炉点雪,一招破敌!”一言方落,容欢咂摸咂摸口唇,抬掌往腰际一盖,又再暗暗往胥留留身侧挪了两步。
自打容欢露了那折扇机关,闻人战便不自觉往容欢身前蹭了又蹭,两手对搓,面上既惊既奇,且嗔且喜。两目一眨不眨,细细盯着容欢腰间折扇好一顿饱看。现下听得楚锦同剑横子之名,其终是稍复常态,朱唇一撅,娇声自道:“剑横子杜苦?师父于我眼前,也曾提及。据说那人,可算的上神仙一般的人物。饱腹万言,眼空一世。薄剑百胜,斗酒千辞。真真是位文武兼备的英才,清孤傲物的豪士!”
“真要如此,怎得本……怎得我就未闻其名?”
闻人战瞥一眼五鹿老,粉颊一扬,撇嘴应道:“我师父说,那位杜前辈,廿岁前突然销音匿迹,再没了消息。许是窥破红尘,老于山水去了吧。”
五鹿老目珠一转,抬掌轻抚那假面皮,后则一捋鬓发,扬眉再道:“那一笑山庄楚锦,又是何方神圣,有何来头?”
容欢不待闻人战反应,已是顺手再将那折扇摸了,一晃一开,睥睨轻笑,“那楚锦父亲,原是钜燕阃外将军。擐甲披袍,推锋争死,于军内颇有威望。卅年之前,其便卸甲,得了地受了封,因慕江湖节气,故于苏城建了个一笑山庄。谈笑鸿儒,往来侠士;有求必应,义名远播。楚老将军战多而损,身子不太便利,山庄早早便交由独子楚锦打理。听闻,楚老将军似是前些年已然驾鹤,西往极乐去了。”
“至于那楚锦身世,倒也稀奇,着实值得说上一说。楚老将军一生,统共娶了九房夫人,然其自知杀孽太重,膝下无后,也未苛求。本已抱定了断子绝孙无人送终的主意,孰料年近五十,偶然得子。这般天赐,自然珍视。据传,自楚锦三岁,老将军便四下寻访名士豪杰,授子文武之技。而那锦公子,也是造化独钟、得天独厚,打小便是名动四方的天才;文采武功,无不拔尖。近年于江湖之上,更是风头无两;剑法之妙,举世无双。”
“岂止,岂止。诗情分绣段,剑彩拂霜毫。锦公子文武双全,自不必说。”闻人战眨眉两回,两掌一握,桃腮一红,娇声再道:“听师父说,那锦公子端的是眉清目秀,温文尔雅,形容举止,拔群出类……”
一言未落,五鹿老已是不耐,轻嗤一声,怫然作色道:“兄长,胥小姐,既已寻得宣家剑客下落,不知我等何日动身往苏城为好?”
五鹿浑同胥留留换个眼风,心下所想,皆是那日中必彗,操刀必割之言,踌躇片刻,二人已是同时抿了抿唇,颔首正色,异口同声应道:“时不我待,今日便好。”言罢,二人心下皆是一颤,耳根一红,逃目便往别处。
胥留留转身冲老仆交代了几句,令其速速备下些途中必需;后则往胥垂垂身前,温言安抚,令其坐镇山庄,好生打理内务。
胥垂垂心下说不出是忧是喜,虽惮前路难行,却也深知胥留留脾性,晓得劝阻无用,这便只得暗暗纳气吞唾,自行咽下了那些个欲言却止的口舌。思忖再三,胥垂垂将身一转,正冲容欢施一大揖,委屈惶然,软声托付道:“妹夫,留留我便交托于你。望你……好生照料,切勿…切勿令其置身险地才是!”
容欢见状,急急还礼,同胥垂垂两掌一握,语音琅然。
“兄长毋忧。在下必得以性命护胥姑娘周全。”
胥垂垂闻声,又再吞口浓唾,另一掌往容欢肩头轻拍个两回,踌躇一时,撤手再探膺前,还是将那银票取了,低声缓道:“妹夫,这物……在下实在受之有愧……”
容欢见状,眉目一蹙,正待接言,却闻五鹿老吃吃轻笑道:“区区万两,你等何必这般推来让去?既已羔雁币帛问肯,眼见罗帷锦帐就亲;容胥两姓,便为一家。你这长兄若是愧纳万金,倒也无需璧还,只消于大喜之日给自己妹妹多添几箱陪嫁不就得了?”
此言一落,堂内容欢胥留留身子俱是一抖,须臾之间,面赪彻耳,哑口无声。不足片刻,二人已是逃目低眉,前后遁走。
闻人战见容欢这般出了堂,面上已显恼怒,杏眼圆睁,柳眉倒竖,唇角一耷便冲五鹿老嚷嚷道:“因你一句,便教泥鳅眨眉躲逃。现下,你倒说说,我当怎生询那折扇机巧?”
胥垂垂见状,心知不妙,冲堂内所余五鹿兄弟及闻人战稍一弓手,这便立时冲门边老仆使个眼色,忙不迭齐齐放脚而去。
闻人战那脾性,五鹿浑自是心中有数。见四下再无外人,五鹿浑这方徐徐上前,待近了初时摆放信函的桌台,这方颤了颤鼻尖,两指往桌面一揩,又再就鼻细嗅。
“鹿哥哥,那泥鳅,究竟变的甚戏法?”
五鹿浑闻声轻笑,侧颊冲五鹿老飞个眼风,柔声应道:“闻人姑娘,这其中,奇也不奇。那苏城二字,想是以浸过了乌鲗腹中墨混同无色无嗅鱼骨胶之物写就。墨鱼之墨,初时有色,数月之后,墨迹自销。若以那页信函书写新字,旧迹自然无可查辨。”
五鹿老一听,登时来了兴致。有样学样,单掌亦往桌面一揩,便沾了些微朱红粉末。
“兄长,这……乃是何物?”
五鹿浑两掌一对,上下掸扫两回,唇角一勾,缓声应道:“朱砂。”
“那鱼骨胶液,粘连之力不佳。通风干燥后,便若无物。然则……”五鹿浑一顿,鼻头一皱,又在桌台四下嗅了一嗅,“然则,古书有载,鱼骨胶遇心液,其效得复。”
五鹿老同闻人战对视一面,俱是愕然。
“兄长,你是说容欢那小子翡翠瓶里装的是……汗液?”五鹿老话音未落,已是攒眉撇嘴,颇见不屑。
五鹿浑稍一颔首,缓声应道:“当是女子香汗。书中有云,胶液遇汗则黏,再以朱砂扬洒,粘连后所现,便是先前那无色密字。”此言方落,五鹿浑唇角一抿,抬掌往额顶轻拍两回,轻声自道:“只不过,宋楼究竟如何令那腹中墨早早失色,这我倒还不甚明白。想来,许是方子配比之由。若是闻人姑娘有意,日后也可暗同胥姑娘请教请教。”
一言方落,五鹿浑立时将唇一抿,目帘一低,稍见失神。
五鹿老同闻人战闻听此言,俱是耸服。
然则,须臾之间,一瞧闻人战面上情态,五鹿老不由得意稍顼顼。其目珠一转,唇角一勾,这便大喇喇上前,胳臂往五鹿浑肩颈一搭,附耳调笑道:“我说兄长,容欢那小子,我也有些了解。若要他随身携一瓶男人臭汗,其可是断断不会允从。”
五鹿老一顿,探舌稍濡口唇,侧目瞥一眼闻人战,后则又往五鹿浑目前凑了凑,其声低不可闻。
“他那般纨绔子弟,时时风雅自命。若说密持女子香汗,万一为人瞧穿,倒也算不得甚恶事。只不过,兄长方才,不过须臾,便于桌边嗅出了味道,连那汗液阴阳,亦可立断……啧啧啧……”五鹿老咂摸咂摸口唇,缓将搭于五鹿浑身上的胳臂收了,两臂一抱,徐徐朝外踱个两步,后则一飞眉尾,抬声便道:“娇喘细细,香汗淋漓……兄长,风月所云雨乡,怕是你也未曾少至!”
话音未落,五鹿老已是脚底抹油,闪身蹿出堂去,连影子也瞧不见。
五鹿浑一怔,片刻又见闻人战耳根泛红,不间不界自身侧退出堂去。五鹿浑眉关一紧,鼻内一哼,实感五鹿老之言牵强不通、啼笑皆非。呆立一时,五鹿浑猛不丁单掌一抬,望空捐划;口唇再开,欲要出粗,然则思量半刻,却是将嘴一努,阖目作罢。
此一时,堂外天际,尚未泛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