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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几日,胥留留每餐依时而进;同人言谈,字辞清晰;接物待人,无不规矩;连内外庄务,亦是应对伶俐,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,一言两决不见分毫拖泥带水。
只是,每逢入夜,其便长留胥家祠堂,缩身其内,不眠不休。
头七既过,隔日夜,已过亥时。
胥留留又再例行敬拜,燃香鞠躬,叩头跪坐,定定瞧着龛座上所立胥子思神主;朱唇一开,其声喑哑,口内絮絮叨叨,倒似同个瞧不见的暗影隔空一问一答,对谈来往不住。
直至子时,胥留留也不觉乏。面上旧泪斑斑,眶内新涕滂滂;且哭且笑,又叹又歌,或要击节,或则高蹈,虽不至歇斯底里彻底失了神去,一举一动却总归教人看了心下发寒,毫毛倒竖。
又过一刻,扣门声起。胥留留指腹自往唇边一立,也不知是冲谁作这噤声手势。顿了片刻,吃吃一笑,颤巍巍起了身,晃悠悠启了门,目睑一耷,瞧也不瞧来人,只一味沉着脸,神色呆滞。
五鹿浑见状,心下一骇,抿了抿唇,半晌方回神,讪讪询道:“胥姑娘……你可还好?”
胥留留目睫一颤,目华终是见亮,抬眼细瞧了五鹿浑一刻,初时掩口,后则攒拳,磨磨蹭蹭着,方才应道:“若是旁人问来,留留必得强扮个举止蕴藉、进退得宜,不令其瞧出半点虚弱难支之相;然则,当着鹿大哥,留留无心瞒掩……只盼鹿大哥可解心意,莫要嫌了我去……”
一言方落,胥留留已是将身一闪,欲要引五鹿浑进门。
五鹿浑颊上一红,反是不自觉退了两步,抬掌急急摇个两回,低声辞道:“尊家祠堂,在下实不当入。”
胥留留见状,也不强逼,一咬下唇,一手支在门上,小力微晃个几回,朱唇一撅,缓声嘟囔道:“鹿大哥若不及相陪,自取稳便即是。”
此话已出,五鹿浑怎会不查胥留留言下羞恼?唇角一抿,暗劝自己道:男子丈夫,胸次必得活络。我既豁然磊落,便当放怀无虑方是。这般思忖着,五鹿浑徐徐抬掌,一面搔首,一面摇头,再逃目冲胥留留打个揖,心下一横,放脚不间不界入了堂内。
“胥姑娘,这几日……”五鹿浑眉头一攒,目华悒悒,踌躇一时,方低声接道:“这几日,实在难为了你。”
胥留留闻听此言,心头一暖。两掌攥在一处,春笋玉指,交错互扣;结眉细瞧五鹿浑,正待开口道些个铭感五衷、不胜感荷一类惯常说话,怎料柔舌一钝,默然吞口浓唾,却已压不下膺内暗涌,只得两腿一屈,抱头蹲踞。胥留留自感舌底涎液大盛,试探纳些长气,方一松口,却是泣血,吞声哀嚎起来。
五鹿浑本一金鱼公子,一则碍着皇家俗礼,再则因着深宅久居,平日里人前人后,哪里孤身见过女子这般痛哭情状?眼下愣愣看着胥留留涕泗交流,心里焦乱,更是免不了哀矜叹惋。
五鹿浑口唇咂摸两回,十指一蜷,暗往身侧搓了又搓,牙关一咬,这便硬着头皮上前几步,屈身向下,两掌往胥留留肩头一拢,拍打不住,又再时时轻唤两声“留留”,权作抚慰。
胥留留身子一紧,脊骨陡然一塌一陷,整个人直往五鹿浑怀内一拱,提气呜咽,竟再也不愿多使出半分气力来。
五鹿浑见状,两掌一松,再也不敢触着胥留留衣衫半缕;两肩稍开,将头颈竭力往后撤了又撤;目珠转来转去,直往门边打量,生恐旁人途径偶见,自己同胥留留百口难辩。
思来想去,五鹿浑身子愈发僵硬,断续纳口长气,侧颊往斜上一瞥,又正瞧见胥子思鎏金牌位,刺烫眼目,更惹得一颗悬心七上八下,半个脑壳倒四颠三。
胥留留抽咽了半柱香功夫,终是徐徐扬了扬面颊,撤身向后。待同五鹿浑之间拉开半丈远,这方反手将残泪拭尽,缓声叹道:“鹿大哥……留留谢过……”
五鹿浑心下长舒口气,忙不迭冲胥留留拱了拱手,腼腆应道:“胥姑娘,死者已矣,生者自惜。却不知日后,你有何打算;于这咸朋山庄,又有何计较?”
胥留留轻嗤一声,扬眉正对胥子思牌位,目睑眨也不眨,轻声笑道:“这两日,鹿大哥也当听闻,江湖之上,谣言纷纷。家父一生,行得正,坐得端。未曾想见,转瞬功夫,身前命,死后名,俱是难全……”一语未尽,胥留留两掌一展,将面一遮,鼻子一囔,纳气接道:“生死文书已立,我自不敢违了家父叮嘱,也不欲坏了江湖规矩。然则,总得寻着那宣家弟兄,探探口风,摸摸底细,即便难令真相大白,终归要为父亲名声讨一个说法,平了我山庄上下胸中意气方是。”
“如此,也不枉了家父廿多年妥帖照顾、谆谆教诲。待此事告结,我当风雨相伴,庐墓三年,聊表孝心,尽托哀思。”
五鹿浑闻声,连连颔首,不住称是,隔了半刻,方濡濡口唇,沉声喃喃,“现如今……怕是珀卫……不好差使。莫说公理,单论私交,在下义不容辞,自当调遣金卫,暗中查探宣家二子行藏。”
胥留留唇角一颤,强作个笑,哑声自嘲道:“人情薄如纸。父亲一去,那些个亲朋故友,明里暗里少了走动,断了往来。其这般疏绝,怕并非因着擂台一战,想来许是探知珀卫头领之衔,已然易主,入了拂云派掌门云伯伯囊中……”
五鹿浑听得此言,眉头一攒,低声询道:“云骨换云前辈?”
“便是江湖传言,同胥大侠作了半辈子仇家的那一位?”
胥留留目睑微抬,上下打量五鹿浑面上神色,稍一摇眉,苦笑应道:“外人皆知,父亲同云伯伯互为怨憎,纠葛深重。现如今父亲驾鹤,仇家掌权,那群眼孔甚浅的武林人士,岂会辨不清当依何人、当附何势?”
五鹿浑目珠一黯,心下一阵翻腾,正欲摸索些个说辞好言安抚,却闻得胥留留话锋一转,讥诮再道:“惜得,这偌大江湖,便无多一人知晓——父亲同云伯伯,早是化敌为友,作了多年志趣相投、两肋插刀的知己密友。”
一言方落,五鹿浑啧啧两声,脑内灵光一闪,想也不想,立时自道:“胥大侠方逝,云前辈便接管琥珀卫。这般前后,未免巧合!”
胥留留沉吟片刻,不待五鹿浑相询,已是解意,径自添言道:“此一回,殡殓之事草草而就,留留早疑。”稍顿,胥留留同五鹿浑对视一面,启唇接道:“故而初返山庄,我便同哥哥起过口角,怪他将父亲草率下葬,连最后一面也未让我瞧见……”
言及此处,胥留留膺前起伏难定,几回强将珠泪含在眶内,徐徐反身,背对五鹿浑轻道:“然哥哥却言,此乃父亲临终嘱托……生恐我瞧见其伤其面,难以自持……还不若仅留个冰冷牌位、肃杀坟冢,总归不会教我瞧见其虚弱老迈之相,亦不会久记其技不如人之实……”
胥留留肩头微颤,抽泣之声弥重。
五鹿浑暗暗吞口清唾,沉声再道:“胥大侠……乃是擂台当日……便……”
“送返山庄当日,约莫将入第二日子时……远近请了五六个郎中,皆言一剑命中要害,药石无医……父亲撑了……数个时辰……终是含恨,撒手西归……”
五鹿浑心下一阵悔恨,暗责自己又提了个不当提的话头,趁胥留留不备,这便单掌一摊,轻往自己面颊上招呼。
胥留留又将泪眼揩了,回眸冲五鹿浑送个眼风。
二人无言,静默一刻。再启唇时,却是异口同声道:“那异教……竟敢直入宝象寺害命!”
话音方落,二人失笑一时。
五鹿浑稍一低眉,柔声接道:“这一迷局,似从初始,便同鱼悟师脱不得干系。待我随同胥姑娘寻得宣家兄弟下落,解了擂台之迷,怕是真得立往宝象寺追索,同那大国师好生说道说道。”
胥留留一听,颊上却是一红,磨蹭片刻,轻声辞却,“鹿大哥,擂台一事,乃是我咸朋山庄私事。金卫若得了旁的蛛丝虫迹,你便莫要在我处耽搁,免得坏你大事。”言罢,胥留留咬着下唇,自感这话底气不足。面上虽是推拒不受,实里倒似有些个半推半就、欲迎反拒;女子那点娇羞心事,实在溢于言表。
五鹿浑全作不解,稍一拱手,立时应道:“咸朋山庄之事,便是武林之事。胥姑娘之事,便是在下之事。在下人虽拙薄,然道义难辞,但请姑娘莫分你我,慨允此机。”言罢,五鹿浑正正颜色,直面胥子思神主,恭敬施个大礼,后则转向胥留留,唇角一抿,柔声慰道:“胥姑娘,时辰不早,你且安歇。此一时你心下创巨痛深,在下视之明之,急如星火;叵耐嘴笨舌拙,开解不得。惟劝姑娘自珍自惜,拨云雾,破迷局,逐宵小,匡正义。”
五鹿浑一顿,正待放脚朝外,身子方转,便闻胥留留低声再道:“鹿大哥,那一日……薄山吊唁,家父早早现身……你可是于那时那处,便……便生了疑窦?”
五鹿浑一听,微微见怔,耳郭一抖,一字一顿沉声应道:“三差五错,孰人无过?”
“在下不过初历江湖,所想所推,岂会尽在掌握?”
胥留留两手相握,定定瞧着五鹿浑背影入了夜色,苦笑几声,心下自道:父亲叱咤江湖卅年,横戈跃马,鼓舞忠义……然则,以你之言,人非圣贤……父亲同大欢喜宫,可是真有恩怨?若探得内情确实,我这胥家小姐,又当如何自处?
思及此处,胥留留心下一阵烦闷,直冲神主拜了三拜,口唇稍开,絮絮低言。少倾,心下忆起方才同五鹿浑独处情状,却又莫名臊红了脸,逃目四望,眨眉返身,匆匆回了自己卧房。
一夜难寐。
胥留留初时辗转,乃是寻思擂台前后、因果恩仇;之后寤叹,却是单单因着五鹿浑。
正可谓:移枕怕惊鸳并宿,挑灯又惜蕊双头。
三日后,巳时。
咸朋山庄老仆一路跌跌撞撞,入得堂内,下气不接上气,背弓一弯,边咳边喘,疾道:“小姐……庄主坟冢……出了恶事!”
胥留留同堂内余人见状,眼刀交错,目睑一紧,屏息应道:“究竟何事?”
老仆讪讪,莫敢实言,唯不过单指一抬,直指屋外。
诸人见状,心知耽搁不得,这便一路急奔,入厩取马,前后便往郊野墓域而去。
半柱香后,诸人拨马出林,抬眉正对上不远处胥子思坟冢。
此一时,只见得碑墓夷靡,棺椁散碎;约莫两丈远处,有渡鸦一群,打眼一瞧,怕是廿只不止,其正低头啄食,撕扯腐肉。
胥留留同胥垂垂反应不迭,四臂齐张,口内呼喝不住,纵身便往前去。
余人见状,亦是心惊,待小心翼翼随至近处,方将那坟冢内外瞧个真切:只见坟土侧堆,墓内已空,胥子思尸首,早是为人掘出;分尸一十三块,大小不一,横七竖八,乱布几处;因那渡鸦蚕食,故所剩皮肉,皆不完整,面容情状,实难探定。细细辨来,残尸之上除却腐烂暗斑,更有密密麻麻多道新痕,瞧着颇似鞭刑所余。
五鹿浑两臂一抱,暗中将那重见天日的尸首残块跟胥子思身形体貌作个对照,大概一算,倒也相合。其下颌浅探,深纳口气,又再瞥见空坟边上一套好生叠起的杏黄锦缎寿衣,衣袍鞋帽,无一不全,摆放堆叠,亦见端重。寿衣再旁,乃是一条长鞭,长鞭之侧,则是顺次排列的数只竹篾鸟笼。
五鹿浑口唇微抿,心下不由暗道:瞧此情状,怕是贼人心细胆大,有备而来——先是掘墓出尸,后则鞭尸泄愤,最终分尸贸鸦。其同胥大侠,究竟何恨何仇,竟可如此折辱尸首,断其安息?
胥家兄妹见状,四目早是失神,踉跄上前,不管不顾捧了胥子思残尸碎肉,齐齐叩首,口唇大开,哑声无助。
“何曾…何曾想……父亲一生纵横,慷慨优游,怎奈死后茹荼,遭此大恶,受此羞辱……”胥垂垂两目如电,长舌如血,将那残尸直往怀内一紧,仰面怒吼,涕泪滂沱,“天理不容!天理……不容!”
与此同时,宝象寺内。
鱼悟师五指将佛珠一攥,疾声斥道:“你且说说,那日本座究竟如何交代?”
堂下一俗家弟子,闻声瑟瑟,抖个不住,舌大如肿,颤声支吾道:“日前,国师令……令我择些精干,兵分三路——一往玲珑京姬沙府邸,刺之;二往广达胥子思墓域,掘之;三往四方八面寻宣家剑客踪迹,锁之。”
鱼悟鼻息渐重,冷哼一声,挑眉诘道:“去往广达城那伙子人,可是中邪魔怔了?本座命其掘之探之,开棺验尸,若有异状,立时来报。其怎敢取了尸首,瞧过验过,却不给我老老实实依样安放回去?”
弟子听得此言,更见惶恐,目珠急转个两回,面上却不敢显出些许违拗,疾往地上一仆,膝跪叩首不止。
“国师开恩,国师开恩!……那开棺曝尸之辈,实在另有其人……我等到时,胥子思墓冢,已是碑断坟残、一派破落之相!我等弟子,可是连那尸首半根指头都未沾过!”